莱戈拉斯是真的醉了,视线纷乱,眼睛慢慢地一眨,一眨,看见公爵向他走来时,他微笑起来,眸子生光,举起空酒杯示意。
“再来一杯吗,大人。”
瞧这耳尖,都泛红了。
“当然。不过不是在这里。”
瑟兰迪尔趁势接过酒杯,揽起他的肩膀,拖曳长长的衣袍,遮住耳语:“我们可以尝一点更好的。嗯。偷偷地。”
“真的吗?”
少年狡黠地眯眯眼睛。
那怎么可能有假。公爵的酒窖门口贴着王妃亲笔准赦令,这是禁酒令下唯一的酒鬼天堂,宾客们蜂拥而至,争相惊叹皇都中最大规模和最全种类的酒藏,这里不仅有合法的佐餐用杏子酒,还有禁酒令前流行的葡萄酒和蜜酒,连冷门的白水一样的米酒和大麦酒也在陈列中。
更刺激的,莫过于在地窖深处,那些连嗅一嗅都犯下重罪的烈酒。
比如南方运来的普西西里,据说用豆子发酵而成,祭神仪式专用,味道浓郁极致,效果迷幻。这些传说对某些人来说极具诱惑。
但是瑟兰迪尔并没有向地窖走去。
少年软软地靠在父亲身上,任由父亲将他拖进自己的房间。房门关上,少年懵懵懂懂地陷在沙发里,重重叠叠的帷幔一层层放下,墙角里点了一盏微弱的青铜灯,他的眼前昏暗迷离,他反复地眨眼,试图聚焦视线,然后失败。
“这是哪儿?”
“别急。很快就好了。”父亲的声音从帷幔之间传来。
莱戈拉斯安静下来,坐在那儿,一动不动,神志不清,满怀期待,果然,父亲端着一杯非常、非常有趣的液体回来了。他接过时看到里面漂浮着水果和闪闪发亮的东西,那玩意也令人惊喜,花蕾在舌尖盛开,百果在喉间成熟,花香和果汁浸透了他的思绪,他的神志为这个感受迷醉。
“再来一杯?”父亲问。
他本应回到宴会之中的,但他只是将空酒杯推过去。
瑟兰迪尔低低地笑,一杯,然后再一杯。
烈酒一点点冲淡了少年的理智。一反平常,少年开始絮絮说话,讲着有的没的琐事,从哪儿听来的传闻,书里的某段记载,想起什么就说什么。瑟兰迪尔打量着儿子,并没有认真听,只是觉得他这样十分有趣。
像是响应瑟兰迪尔的想法,少年突然停止叙述,他扁扁嘴,十分委屈的样子,大概整个皇都就只有瑟兰迪尔会看到这样的表情,神祗在上。
“然后呢。”
瑟兰迪尔的回问着实半心半意,于是少年气鼓鼓地缩进沙发深处,扭过头去。
好一会儿,他们寂静无声。
重重叠叠的帷幔里,青铜灯盏上摇曳出模糊的光,一切景物昏暗迷离,周围松木和广藿的熏香浓郁温热,思绪很快再次模糊起来。
“再来一杯?”父亲问。
少年好似忘记刚才的对话,睁开眼睛,嘴角弯弯地直起身子,凑到桌边。烈酒入喉,他晃晃脑袋,倒回椅子上,摇摇头,忽然又抬起脸来,睫毛下的眸子暗淡下去。
“……总之,我挺苦恼的。”他不知抓住了记忆中的哪个话题。
瑟兰迪尔看着他,只是笑。
“没关系。那是人生必经之事。”父亲圆滑地说。
“可是。我觉得,本来可以避免的。”
“噢?”
莱戈拉斯撑下巴,回瞪着父亲。
“如果有谁能教导……给些意见……”儿子说,“这就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。”
父亲的回答简直漫无边际:“你得自己去领悟,亲爱的。”
“首先我需要个机会。”
“比如?”
“一场宴会。”
父亲指指地板:“楼下就有,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?”
这是疯了,怎么可以。莱戈拉斯呼吸间都能闻到烈酒的味道,违禁的烈酒啊,禁酒令最严的时候,他就这样闯进人群里,公爵手里的特赦令都救不了他,有王妃的亲笔签名也没用。
他们当然不会离开这里。
父亲看得出他的心思,于是低低地笑。
“好啦。”父亲说着,多少有些安抚的意味,“我给你一个机会的。”
少年饶有兴致,歪着脑袋。
“我会将你带到她们之中,然后介绍你的名姓。”
“她们都早已知晓。”
“所以,我会将你带你走到那个,最美的那个身前。”他牵起少年的手,仿佛真的在宴会上似的,“看,这厚密累垂的长发,如至精之金;双眸如宝石,被清泉洗过;肤白且美,镶嵌水苍玉;手都持刀,善于争战,腰间佩刃,夜间防备,超乎万人之上。你这女子中极美丽的,这将是你的良人,这将是你的朋友。”
少年眨眨眼睛。
“她就会走向你。”父亲说,然后他站起来,仍然牵着少年的手。
“然后我该行礼。”
他等了一小会儿,一个屈膝礼的时间,他看着父亲笑一笑。
标准的吻手礼。嘴唇触碰指节,接着轻轻地将女士的手放开。不过这回是父亲托着他的手,于是他没有机会松开,只是停在那儿。
“很合礼节。”父亲点点头,“现在你们已经正式地认识了对方。”
“是的。”
“接下来?”
“宴会开始了。”
“噢。”
父亲挑眉。宴会开始了,那个姑娘的手被松开,她滑进舞池,陪少年跳第一支舞,一曲终了,队形转变,姑娘舞伴换作他人,他们渐行渐远,顾盼回首间,视线被人群阻隔,灯影缭乱,欢笑交织,转眼过去,只见姑娘置身人海间,与他人谈笑晏晏,周围女伴环绕,兼有老妪在旁虎视眈眈。
“噢。”父亲若有所思,“这太合礼节了。”
少年的脸藏在披散的金发下面。
“你要转换一下策略,亲爱的。”父亲说,“她已认得你,当然记得你,记得你是唯一的完全人,只有一个是尊贵血统的继承,是生养你的人所珍爱的,记得你是她的良人,她的朋友,她心心念念良人已在何处,求你调转目光不去看她,只因你的眼目使她惊乱。”
“我怎么知道……?”
瑟兰迪尔用另一只手覆住他的眼睛。在那灼热掌心落下之前,睫毛忽闪一下,蝴蝶轻微振翅。
他合上眼睛,那个浑厚的、温柔的声音浸透了他。
“不要猜,不要怀疑,不要用双目去看,你只需要知道,她必定属于她的良人,她的良人也属于她。感受心,感受你的感受,你的良人转向何处去了?她必定在想,我的良人哪,求你快来。”
“……那我要走向她。”
“伸出你的手。”
他被紧紧地攥住,在混乱的摇曳的光影中,有一瞬间,他觉得几乎要停止呼吸。
“抓住她。”
所有帷幕都晃动起来,起伏的波涛,凉滑的海洋,他是浪花中翻腾的一朵,被猝然迸发的火花照亮,不可抑制地朝热源逆流而上。
“将她从宽广大厅中带出,走到百花鲜妍之处,看悬铃开花没有,看石榴开花没有。”
各处轻烟袅袅,松脂熔融,兰花吐芳,馥郁的香气侵蚀着心神。
“漫步过香花畦,踏过香草台,揉搓娇嫩的百合,花汁滴下,蘸在她的双唇,啊,你的良人就在眼前,他的口极其甘甜,他全然可爱,月光与星辰见证,这是我的良人,这是我的朋友,他就在我眼前,我属我的良人,他也恋慕我。”
他也许是走过,他迈步了,被牵引,混混沌沌间,大地忽然挪到他的背后。
他站着吧,一点也不重要,他确实站着。
他靠在墙上,被压在狭小的空间中,这里青铜灯的光投不进,一块阴影,什么都看不到,只有声音,裹挟着极其浓烈的松木气味,像是松木正在燃烧。
“我在这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。”
那阵气息滚过他的耳间,丝丝缕缕渗入。
他的脊椎里有阵热流在攒动,再来一杯,那杯烈酒正在脊椎中蹿升,所过之处皆被迷醉,为此他轻轻地颤抖,想要挣扎,却又不敢再动分毫,他有一点点害怕,只是这害怕十分,十分地模糊,艰难地在意识之海下摇曳。
他想开口说话,嘴唇张开那一刻,温暖,非常地温暖。
“嘘。”瑟兰迪尔沙哑地说。
于是他又合上了。
有轻柔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,只是触碰而已,点一下,再点一下,勾画出整个形状。扶摇而上的熏香要将他融化,而这个触碰在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混沌之中描绘出来,原本他是浑然的,整体的,这个触碰却又让每一个部分突然分裂出来,一种灵异的颤抖,像是某种无可言喻的流动,现在只有两种不同的情况,正在被触碰的,和等着被触碰的。
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,但是就是有什么被改变了。
他不再完整了,被打碎重组,不再是原来的他。
“你从不知晓,你说要直等到天起凉风,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。我夜间躺卧在床上,寻找我心所爱的。我寻找他,却寻不见。我说,我要起来,游行城中,在街市上,在宽阔处,寻找我心所爱的。我寻找他,却寻不见。城中巡逻看守的人遇见我。我问他们,你们看见我心所爱的没有。我刚离开他们,就遇见我心所爱的。”
瑟兰迪尔握住他的脸,他们似乎是在黑暗中对视。他也的确渐渐看到了,黑暗中的蓝色,闪亮如宝石,汹涌如特莫耶的海潮。
“我在墙上的银塔看去,我从用香柏木板围护的门里看去,他从旷野上回来,威武庄严如旌旗展开的军队,臂上戴着我的戳记,心上放着我的印记,他的左手在我头下,他的右手将我抱住,那时,我在他眼中像得平安的人。”
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。
“我所爱的,你何其美好,何其可悦,使人欢畅喜乐。北风啊,兴起。南风啊,吹来。吹在我的园内,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。愿我的良人进入自己园里,吃他佳美的果子。”
确实很甜。甜极了。也许是酒,也许是水果,也许是……
这是莱戈拉斯意识崩断前最后的想法。
“甜美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只有这个词配得上你,亲爱的。”
被压在墙壁上的女人勾唇笑,大眼睛忽闪忽闪。
他挑起她的下巴,他们之间的空气被争夺殆尽,墙外传来七弦琴和咯咯的谈笑声,将军的养女用小手抵着他的胸口,要推开他,力道却是小得可以,变成小猫的挠痒。
“别这样,亲爱的上校,虽然你已是我的良人……”她噘着嘴说,“老妈妈在盯着我呐。”
他抓住那只柔嫩小手,烙下一个吻,他嗅到了烂熟的花朵味道,啊,妓女都是这个味道,可是他放开得小心翼翼,就像对待清晨初放沾着露水的玫瑰,将它轻轻叠在女人袒露的剧烈起伏胸口上。
“真抱歉我做不到。”他说,“谁能做到呢?亲爱的,在看到这宝石般闪耀的眼眸,这雪白透红的肌肤,这超脱万人之上的容颜时,还能任由您在那喧嚷的混乱中……而不是跟您的良人在一起呢?”
他碰到冰冷的汗液,却命令手指如蛇一样在那颈项和脸颊上流连。
“我的挚友,你甚美丽。你的双眸在帕内好像鸽子眼,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。贝齿如母羊,洗净上来,个个有双生;唇似朱线,嘴亦秀美,颈项如王的高台,其上悬挂一千盾牌,都是勇士的藤牌。”
他的拇指力道恰好地掠过她的颧骨,逼她抬起头来,与他对视。
“你的头在你身上似秀美的阿尔班山。你的颈项因珠串而华丽。”他靠近女人,贴向她的耳间,“你是沙仑的水仙,是谷中的百合,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,厚密累垂,黑如乌鸦,散在磐石穴中,在陡岩的隐密处,你的两腮因发辫而秀美,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。”
女人轻轻地颤栗起来,她的手心出冷汗。
“他带你入筵宴所,以爱为旗在你之上,只求你容他得见你的面貌,得听你的声音。因为你的声音柔和,你的面貌秀美。你从门孔里伸手,指头有没药汁滴在门闩上,让他给你敞开大门,然后转身离去,一言不发。”
女人偏开视线,手滑在身侧。
“你的赞词很美,但是你醉了。”女人说,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为什么呢?亲爱的。”他的吐息间有浓烈的酒气,眼底却凝结清醒的寒冰,“你膏油的香气胜过一切香品。你用眼一看,用你项上的一条金链,夺了他的心。你本是山间的一束百合,王将你带到室内,让你品尝甜美的果实,用葡萄干滋补你的体力,你为什么害怕?”
他一把按住她的肩膀,几乎将她钉在墙上。
“不要害怕,害怕什么呢?你难道不是这样想,甚至还听到神祗降临身前,对你说:‘不必畏惧任何,你在神面前已经蒙恩了’?”
女人的视线要把他剜成千片万片。
“闭嘴。”
但是他根本不在乎,只是点一点她平坦的肚腹。
“不记得?还是说,一切只是谎言?”他慢条斯理地,一字一句地说,“那您告诉我,您说的哪些是实话,比如,啊,肮脏的血亲,啊,污秽的亲缘,荣光之下的污点?”
“这是冒犯!您,您的记性显然出了很大问题。”
女人慌不择言,试图撕扯,青筋在她额角蜿蜒绽开。
他气得笑出声。
“记忆力?我的记忆力……确实。在某些关键时刻,需要的时候,会出很大,很大的问题。不过现在,我的记性很好。”
他手上发力,要将她的脸捏碎。
“足够记得这张脸了。小姐。”他的语气极其残忍,“你只是山间一束百合,被人转送的玫瑰,是王将你带到高庭,哪怕这么多年过去,他还是收你为养女,使你免于碾落腐烂。你要懂得知恩图报。”
“疯子!”女人要尖叫起来,他盖住她的嚎叫。
她拼命挣扎,撕打他的胸口,影子落在墙上似绝望的野兽。他只是攥着她,分毫不动。
她在他手底下喘气。
“你要搞清楚,莱戈拉斯,他是将军,不管是那个时候,还是现在,将军!将军!他不是国王,他不可能是国王!你很清楚,我们都知道,你这么聪明,怎么可能会相信,什么后裔?什么后裔?乱伦的借口,篡权的阴谋,这样的人也值得你拔剑效忠?”
他并没有立刻说话,于是她乘胜追击。
“当年将我救下的那个人,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”她眼中闪耀着灵异的火焰,“那时……我……我在那里多么……”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你将我从他手里抢下来,是你说的,不要害怕,你已经蒙福了,是你说的。”
“我不记得了。”他出奇地冷漠。
一声低微的,脆弱的抽泣。那是真的泪水,不是笑出来的,不是假装的,不是痛得厉害的生理泪水,滚烫得能烫出洞来。
“不要难过。”他松开了她的脸,“那时候有很多人。太多次了。”
她扭开脸,用手背把眼泪抹掉。
“我是我。长得像别人也还是我。我觉得恶心。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恶心。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一样。我还是这样想,从知道真相之后,我就这样想,非常,非常恶心。”
“恐怕你知道的真相很有限。”
“你的记忆在欺骗你。”
“欺骗要比偏见和臆想好很多。”他弯起嘴角,“很多改变已经发生,而你一概没有发现,你还是原来的你,我替你感到抱歉。”
她紧紧地抿着嘴唇。
“你替我抱歉?又有谁替你抱歉?你言行不一。”她挖空心思寻找伤人的词句,“你敢说,你就用不同的态度去对待他?过去,到现在,你处心积虑想要他称王,不择手段,现在难道不是?”
“噢。”他若有所思的样子,“当然不一样。我现在是希望他的儿子称王。”
她瞪大眼睛看着他,震惊程度超过了听见太阳漂浮在地上。
“众所周知,儿子都很像父亲,不是吗?”他说。
长久的沉默。她哆哆嗦嗦用气说话。
“你疯了。”
“你大可以告诉别人。别人只会说你疯了。”
他真的微笑起来,温柔地靠近她。她在烈酒铺天盖地的气味里发抖,任由他轻触她的轮廓,就像触碰一件精致的陶器。
“你真的很甜美。唇上如有百合花汁。那时你身披坎肩,垂落长发,坐在香草畦上,我几乎以为你是他的良人,不然我也不会救你。”
他点一点她的嘴唇,发抖的却是她的颈项,尖锐的凉意。
匕首的宝石反射出道道光芒,映出他冰冷的双眼。
“但是现在……”他说,“现在不一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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带横线部分均改编自《圣经·雅歌》,我把整首诗自己喜欢的地方全部打碎了重新组合,所以很难标具体行数,这工程量实在太大。不过改编过程非常地好玩。
“不必畏惧任何,你在神面前已经蒙恩了”改编自《圣经》,是天使告知圣母玛利亚怀上圣婴时所述。
这是瑟爹黑化向。
私心想看瑟爹念情诗所以就写了,正文逻辑大约是只有一点点。
大概就是借着教如何撩人的时候成功撩到的故事。因为瑟爹在念诗的时候一点点把人称转换,最后从讲别人扭转到了讲自己。
然而爹拿来撩人,儿子用来杀人。
本来想百粉开车的,结果脑洞一来我就……
后续是《幽兰》和《月影》中提到的将军养女大婚。
叶子如大部分人所愿把新娘杀了。
沉迷对比突出手法不能自拔。
剧情已经交代清楚,需要更多解释可以留言提问w
总之谢谢所有小天使的支持!!!(鞠躬!!!